2011年12月26日星期一

一所中学的个人记忆(二)



在封闭的回忆中,一切都是迅速的——迅速地生活、迅速地进食、迅速地完成一天的课业,迅速地在无数个一模一样的夜晚中入睡。那些生活的具体细节,也一如疾驶的列车外闪烁的风景般迅速地模糊了。对于第一次离家进入集体生活的初中生来说,初来乍到的兴奋也迅速地被学校里的刻板迅速磨平,剩下一坨模糊不清的影像。每一天都是在机械的时刻表中开始的,清晨六点半,宿舍里的广播就会突然响起巨大音乐声,我总会在心跳加速中被迫睁开眼睛、起床、洗漱、将被褥塑造成一个棱角分明的存在,然后头也不回地奔驰下楼,凭借直觉融入黑暗中跑操的队伍。身旁的每个人都在瑟瑟发抖,回忆着昨夜的梦;也有人气急败坏、不住地停下来,蹲在队伍之外,将鞋带解开,再慢腾腾地系上。

几年之后,当我在图书馆里读到福柯的时候,我不禁想起那段做早操的日子。这是多么熟悉的、充满自赏与自嘲的時刻啊:你身体的每个动作被时间切割成了碎片,被全然地监视、要求以机械化地重复、并以惩罚相震慑,为了达成某种教育风格的统一性;相反,这种无常的暴力机制却让我也在懵懂之中滋长了不安与反抗的欲望。我越来越喜欢同老师作对。一个重要的手段便是在夜里熄灯之后,开始自己真正的人生。彼时我与众生共居201室,此处旋即成为地狱宿舍,夜里漫长的时间被我们用于扯淡、给女生写情书、性幻想、玩GBA、分享磁带和CD,制造噪音,直到检查的宿舍老师怒不可遏地敲门警告——敲门通常意味着扣分,对于班主任来说,这是他们不愿意看到的,因为宿舍管理的分数又与他们的工资相关。至于我们的班主任——一个言辞犀利,外表具有迷惑性的年轻女人,我们始终乐于为她制造麻烦,我们报复性地夜夜劳作,第二天困顿不堪地出现在教室外,或是接受疾风暴雨般的指责,享受着说不清是哪里来的快感;或是正在上课的中途,被棒喝赶回宿舍打扫卫生——匆匆走在空无一人的校园里,四下寂静,几个同病相怜的倒霉鬼正匆匆赶往相同的方向,一道令人心碎的风景。回忆起来,这多少有些变态。

彼时我常常感觉到整个世界对我都不甚友好,但事实却是,我一直在与青春期作困兽之斗。这是一场孤独的战役,因为我大可顺理成章地把一切责任推给这个庞然大物,是它驱动着我体内所有的躁动与异端,也让我始终充满了愤怒。我把这些情绪表达得一清二楚,多少在赌气中报复性地学习,迫使老师对我的成绩也无话可说,虽然我丝毫不愿以此取悦他们。所以直到现在我都无法理解我那些夜夜把头埋在被窝里打着手电学习的同学们当时的想法,如果仅仅是为了功课,我认为白天的时间绰绰有余,而如果是为了表现某种品质,这样的行为未免成本太高。

无论如何,当时的实验中学就是如此,封闭的环境逼迫人们做出许多怪异的举动,有人会突然消失,在学校的某个角落泣不成声地被人找到,有人营养不良,晕倒在升国旗的队伍之中,有人一遇到瓢泼大雨就会跑出去听歌,散步,将全身淋湿,沉浸在令人困惑的浪漫之中。更多的人选择每晚睡觉前对着教学楼大吼大叫,任凭他们那尚处在转型期中的声带撕扯出无意义而转瞬即逝的只言片语。我尚不懂得是生活,总以为每天对着黑板发呆便是人生,食堂5号窗口一块五的火腿肠夹馍就是人生,每天和门卫软磨硬泡求得出门的机会就是人生,圣诞节前夜买来各种劣质的喷雪来毁灭每个人的头发和外套就是人生,翻墙去蓝海网吧上网就是人生,至于每周六中午全校集合列队放学回家,纵使背包里填满一个星期的脏衣服,兜里穷得叮当作响,也足以成为人生里无以伦比、最为美妙的时刻。这些简单的生活保持了粗粝的美感,使人难为情地忍不住回首,也使人莫名发笑。

2011年12月25日星期日

一所中学的个人记忆(一)

2001年的秋天,我13岁,刚刚从小学毕业,在经历了两个多月连续的考试、等待、选择与辗转之后,入读Y市实验中学。

这所年轻而有野心的中学的建立在当地视作是一件大事,它被Y这所小小的城市赋予了极大的期待。长久以来,那些和我的父母年龄相仿,整日为生计奔波的家长们在子女学校的选择上始终苦于得到一个合理的答案,他们有时甚至会无力地感觉到,在整个城市中竟然难以找到一所可以值得信赖的初中。终于,在声称吸纳了不同学校的优秀教师,推行寄宿制,严格军事化管理的实验中学的诞生之后,他们似乎在这座城市教育不景气的暗色中看到了一抹希望。

我对这所中学的最为经典的印象,是我第一次见到它时的场景:下午四点左右,眼保健操时间——一个做什么的都太早而做什么又都太晚的尴尬时刻,少年少女在校园里结伴而行,他们兴奋地像是没有经历过时间的考验,谈笑间中还留有胜利者的狂喜,那是他们从选拔中胜出的嘉奖。这种无法掩饰的新奇感与刚刚独立生活、不懂得规律作息带来的生理紊乱一道,构成了这一批学生的独特的外观:扁平的声音、扁平的身体、负荷着身体内部外部的压力。至于那被严格要求控制在耳垂之上的短发,在关于当时具体形象的记忆中,更像是一种便于自我指认的符号。

他们的父母被拒绝进入学校,在校园外自动排成几层人墙,拥挤着齐齐地面向这个幽闭的所在。他们或是踮起脚尖,透过学校的铁门向里边张望着,或是隔着铁门倾听着他们的孩子兴高采烈地描述这个封闭的世界里闪过的世间万象,以及那些新奇的、未曾在他们年轻的生命中出现过的白天和夜晚、快乐与痛苦,继而于言谈中,巧妙避过保安的视线,忧心忡忡地将带来的食物衣服小心翼翼地从铁门中传递。他们的孩子揣了满怀的补给,痴笑着踩踏一路的上课铃声径自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