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6月20日星期三

孤岛日记(6)

从北欧旅行归来的第三日,我的远方表哥来伦敦旅游。

知他找路不易,我便约他在酒店见面。酒店在西北二区,毗邻West Hampstead,这一带的建筑大多坐落于一处平缓的小山丘之上,二战时被战火摧毁,后又重建。树木环抱,郁郁葱葱,绿化极好。Emma Thompson, Slash, Doris Lessing都选择在此定居,算是体面的富人区。一路走来,街道两旁矮矮的老房子,土耳其烤肉店、酒吧、博彩公司,吵吵闹闹一字排开,顾客们送走迎来,大都是旧相识。这倒是伦敦的标准市景,但若乘一段公交车,难免总被颜色鲜艳的跑车一骑绝尘,甩在身后。

表哥没有受过什么教育,不会讲英语,也不了解此地的历史和现状。可是——他很富有,在我的家乡凭借丰富的自然资源狂飙突进之时,他靠着七分胆识和三分头脑,赚足了人生所需。他对钱的能力有一种实实在在的信任,并习惯用钱解决问题。但他敬畏知识,格外尊重我的家庭,这一点,倒的确与他那些对世间一切复杂、精细之物充满敌意的同行们迥然不同。

表哥在酒店大堂等我。他看起来还算精神,大概是平日酬醝极忙,较以前微胖了些许,但黑眼圈多少暴露了旅途的劳累。一番寒暄之后,我们来到他的房间聊天。

此次出游一行五人,都是表哥生意上的伙伴,包了旅行公司的车走遍英伦三岛。他们次日回国,此时正在各自的房间大张旗鼓地收拾行李——准确地说,是把那些白天在牛津街的消费所得,尽可能地全部塞入自己的行李箱中。于是我一边与他聊天,一边帮他整理行李。

他买了几双鞋,三个黑色手提皮包,为了节省空间,他把鞋盒扔掉,把鞋塞进皮包,再把皮包塞进自己的行李箱里。我帮他做着这愚蠢的机械劳动,脑中回想起的他的一件往事:以前每遇到工程招标,不得不打点上下官僚之时,他便习惯给车里放不少现金,走门串户,为的是信手拈来用之方便,直到后来被人砸了一次车玻璃,损失惨重。我看着手里这沉甸甸黑黢黢的皮包心想,无论是把钱放在车里,或是对于从开门下车到领导家中那段兴奋忐忑但又不得不避人耳目的路程,这包怕是最合适不过了。他见我沉默不语,对包颇有兴趣,便诚恳发问。这牌子到底怎么念?我告诉他,“普——拉——达”。他便重复一遍“普——拉——达”。

他抱怨自己的儿子因为网恋耽误了学习,担心会毁掉明年的高考,恳切地希望我能给他一些建议。显然我对这种几乎无望的局面也束手无策,便只得敷衍几句。于是聊到这次旅行,他本想来大英博物馆,顺道来我的学校看看我,只是他的朋友一直反对去大英博物馆的计划,因为觉得到处是英文,看求不懂,兴味索然。倒是很喜欢苏格兰的自然景观,和爱尔兰的健力士黑啤酒。

他的朋友也不时加入对话,谈论对伦敦的印象:人很有礼貌,但是也不见得多么遵守交通规则;有些建筑也太旧太矮,感觉很多地方还不如西安。他对室内禁烟非常恼火,但本地的中餐褒奖有嘉。不一会儿他起身,独自出去抽烟。

表哥感叹家乡现在变化很大,动车马上要开通了,也有了很多时髦的餐厅和店铺,对新来的市长表示称赞。聊着聊着,不知怎么又扯到了GDP,他感叹,虽然现在国家有钱了,但人在国外,不能给中国人丢脸。说着把地上的纸袋杂物全部捡起来,尽数装在垃圾袋中。

行李终于收拾妥当,天色已晚,我有去意。表哥不挽留,问我,来英国将近一年了,有没有想家?我未来得及回答,这时他一个朋友敲门进来,抱怨说购物时的一张1600磅的退税单子怎么都找不到了,几个人当下四处寻找一番,未果。叫来导游盘问,未果。回到车里查看,亦未果。其中另一个人不耐烦地说,麻烦死老子了,就当打扎金花输求了吧!

我心里想着他刚才的问题。没错,这短短的一个小时里的见闻,我像是走马观花,草草地看了一眼家乡的人,和他们所在的现实景致,生活真实,如同匆匆回家又要离开,而那里的一切改变了太多,但又好似什么都未曾改变丝毫。

我说道,我是有点想我爸妈了。便闭了嘴。那沉默了的后半句本应是:但对于家乡这个空洞的所指,我一点留恋都不曾有过。他笑说我年轻,人出来了心也野了。我倒是坦然,感觉说出了肺腑之声,有莫名的畅快。怀揣着可预见的失落,我与他挥手告别,沿着异乡的街道独自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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